"包装成成功人士去找人聊天，聊到有感情的时候就'切'。'切'的意思就是骗，就是带他来赌。前几次会让他赢钱，后面就不会出款，虚假充值帮他，让他充很多钱，没钱就让他去抵押房、车，办网贷"——这种号称"杀猪盘"的诈骗套路，几年前从菲律宾等国兴起，随后风行东南亚。

在菲律宾、马来西亚、柬埔寨、越南、老挝等国，"中国人害中国人"的"杀猪盘"公司遍及各大城市，每年有数以万计的年轻人被骗至这些地方，充当诈骗工具。他们被称作"狗推"和"菠菜大军"。

"杀猪盘"的金字塔中，底层的"狗推"不仅备尝艰辛，还要经受良心的折磨。逃跑者会被罚以巨款，甚至遭到暴打。在一套精密捆缚人性的"倍投"套路作用下，无数中国人掉入陷阱。顶层的老板、管理者、蛇头赚得金山银山，却将大量同胞推下悬崖。

前期包装培训：扮演高富帅，专骗傻白甜

餐馆生意不好，兰州人陈靖宇第一次出国，本想挣点快钱，没想到险些回不来。

今年6月中旬，朋友的朋友马兵跟他说，到马来西亚搞菠菜赚钱，那边菠菜合法，每天工作12个小时，在手机上操作即可，一个月能挣两三万。马兵还发来了那边办公室的照片，陈靖宇觉得很好。等了9天，护照办好，马兵帮一行9人买了机票。6月28日出发前，马兵突然说，不是去马来西亚，那边公司被管制了，这次是去柬埔寨的西哈努克港，"环境都差不多"。彼时，陈靖宇等人已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，无话可说。

晚上从兰州中川机场到重庆，凌晨从重庆直飞西哈努克港（简称西港）。他的第一印象，西港机场候机楼特别小，只有国内乡镇的汽车站大小。签完落地签，过安检门时，他们的护照被统一收缴。当天下大雨，接站的人开一辆金杯车把他们带到公司。他的第二印象，西港都是破烂的路，到处积水，没有柏油路。穿街过巷，他得到第三印象，这里几乎90%都是中国人。

他们被交给李斌，被告知，"他是你们的老板，以后都听他的，吃住工资都是他安排。"李斌告诉他们不要乱跑，"这里抢劫很多，不是开玩笑。被抢了，人家一枪就可以把你崩掉。政府也可以抓你，抓到了交100美金就行，200美金就直接放你。"在郊区的公寓里睡了一天，第二天他们被带到市中心慢摇吧（迪厅）玩。"附近都是赌场、会所、慢摇吧、水疗吧，黄赌毒都集中在这里。想嗑药啥的随时招呼，小姐都是明码标价。"

第三天，他们开始接受培训——洗脑、"话术"。"骗子的第一个任务，就是把自己包装成富二代。"按照要求，他们在社交网站上寻找包装资料，确定一个人后，下载他所有的资料、照片，包括生活照、汽车照等，再用"水印宝"将水印全部去掉。

培训发的包装资料

从潮汕被骗到菲律宾马尼拉的杨富春说，可以从微博上找，也可以从淘宝上买，各种照片加起来至少要100张，以便聊天时随时可以发给对方。"男的一般都说做金融、IT的，方便后面跟人说做投资理财。女的可以说哥哥在这边工作，要知道套路。"杨富春说，"有时候一个人比较帅，公司里差不多十几个人都在用他的照片。"

包装自己是第一步。"养账号"是第二步，从深圳被骗到西港的哈尔滨小伙罗小虎说，每人两部手机里都挂着"陌陌""探探"和微信号，微信号是公司按150元每个买来的。头7天，他们的任务就是"养微信"，将照片和状态发到社交软件，塑造"真人"。

狗推培训教程PPT，第一阶段“身份包装”内容

开始培训时，"菠菜"们才知道这是诈骗，但护照被收，门外有守卫，他们无路可退。许多人良心不安，不想干，也只能暂时待着。陈靖宇告诉老板，"我说我是回族，我是有信仰的人，不能做这种坑蒙拐骗的行业。"老板说，"来都来了，试试。"再不行，就要求他们交5万赎身费。

陈靖宇的公司，也是每人发两部iPhone6，所有社交软件都有两个。"探探、陌陌、微信、QQ、come、热拉，说实话，在国内我都没听说过。"他把自己包装成沈阳的一个外贸公司老板，30出头，空间里的内容有公司、跑车、在国内乘飞机谈生意等。然后，他利用同城功能，搜索附近的人，加人聊天。

上课时，40多岁的老师老猫讲得极其精彩，陈靖宇觉得老猫的口才像教授。"男的就专门骗傻白甜啊，或者小白鼠、有钱的姑娘、拜金女。"

陈靖宇说，的确有很多"拜金女"容易上钩。"有的就主动说，'啊，你好帅啊，我就是家庭贫困，挣钱不够花。我看到帅帅的男的，年纪大的那种，就禁不住诱惑。咱们约一下，你出来，我请你吃饭'。"但前提是包装要过硬。

罗小虎留下的包装资料中，不仅有许多《培训教材》《话术技巧》《聊天记录》，还有一个叫"KK"的女孩的资料文件夹，内含该女孩的2500张照片和172个小视频。

罗小虎的包装资料中，有一个大眼睛女孩的2500张照片和172个小视频。受访者供图

他们把受骗人称作客户。"一开始让客户充三五百，慢慢几千、一万，都让他赢钱，尝到甜头，他就信平台是真的。然后慢慢套大。人心都是贪婪的，很少有人会适可而止。比如我赢个宝马的钱，就加到50万。有些凑不齐，就让他卖车卖房，还不行，就提供给他网贷，支付宝、花呗、信用卡，有几十种网贷可选，一直套，能让你家破人亡。"陈靖宇说。

"菠菜大军"：九成被骗出国，逃跑者被打骨折

在往返中国和东南亚各国的航班上，经常能遇到从事非法菠菜的年轻人。做菠菜诈骗叫"种菠菜"，他们则被称为"菠菜大军"。而去到目的地，他们面临的是意想不到的环境。

老板们并非危言耸听，柬埔寨治安的确较差。刚到10天，陈靖宇就在新闻和朋友圈上看到了5起凶杀案件。"一男一女被抢包，女的反抗，被一枪打穿脖子，从车上踢下来。"

"杀猪盘"公司一般是个封闭系统，宿舍楼与工作楼在一个院子，门口有持枪的警卫，或者路程在10分钟以内。"菠菜"员工住在多人宿舍。配合国内的作息，他们的上班时间，多从中午12点开始，然后持续工作至凌晨，甚至更晚。他们不被允许跟家人打电话，也不能视频，聊天也尽量用语音。

陈靖宇的公司有几百个"菠菜"，每个人都有一个代号，刻在胸牌上。"老板说，在这里，不要对别人说你的真名，会有危险。"平时，所有人都用代号互称。

几天后，放眼望去，他觉得，这些人50%都是大学生，其他50%是社会上的混混儿。"浑身文身的，腿上也有，戴耳环的，都是在国内不想吃苦又想走歪门邪道挣钱的那种人。"陈靖宇说，"近两年国内扫黑除恶、打击黄赌毒严厉，这些不想吃苦，又没头脑做生意，却都想着一夜暴富的人，都跑过来了。"

上课时，老猫讲到，国内中了"杀猪盘"的人跳楼自杀的很多，"你们不要介意这个，他死了跟你没关系。不要觉得你把他的钱挣了你就坏。当你饿肚子、流落街头的时候，谁可怜你？那些有钱人、富二代，连块布都不会给你盖。人心就是这样。"

为了鼓舞大家，老猫讲了小黑的例子。小黑吊了个富婆，聊天培养感情，让她充了500万，然后就把她"杀"了，"堪称经典案例"。更重要的是，"要连被你骗，都不能觉得是自己被骗了。而是因为走势图今天不利，就像股票今天涨了明天跌了一样的。"因为这一单，除了工资2万加奖金1.5万，公司额外奖励小黑100万。但陈靖宇觉得，这是在故意诱导他们。

陈靖宇在西港，老师教授话术技巧。受访者供图

东南亚各国的一些城市，一栋写字楼里往往有许多"杀猪盘"公司。因为动辄数百上千"菠菜"，危害巨大，这些写字楼也被称为"东方魔窟"。通常的室内格局，有点像网吧。杨靖宇的公司比较新，风格也浮夸。200人分20组，10人一组，组长坐在前列。一旦有人充钱，组长就会喊"某某客服三充两万"，其他所有人就鼓掌。而杨富春所在的菲律宾公司，比较沉稳，老板要求大家尽量语音，且不戴耳机，给客户营造"真实的亲切感"。因此，100多平米的办公室里，声音此起彼伏。有人为防干扰，会戴上耳塞。

罗小虎的公司位于西港荒凉的郊区，院子门口有持枪警卫把守，里面有宿舍楼和生活区，自成一体。但他不习惯，集体宿舍有很多蚊子，每天下楼取盒饭上楼，他也吃不惯，天天拉肚子。罗小虎曾听到同事的语音，"一个女的被骗了多少万，在那边哭。"同事不为所动，"我感觉他们可狠心了。"

近三年来，非法菠菜公司的大量涌入，也畸形地抬高了西港的地租、房价、房租和物价。院子的小超市里，一瓶矿泉水卖1美金，一桶泡面1.5美金，理发要3美金。而他每月只有3000元人民币底薪，远不够花。"老受罪了一天。出不来业绩，有时候都有把领导杀了的冲动。"

杨富春所在的马尼拉宏盛集团，老板是福建人，经理是东北人，公司有70多名员工，其中包括10多个马来华人。不同于西港的封闭式院子，马尼拉的菠菜公司都在繁华地段的写字楼里，门口也有持枪警卫，从宿舍到公司要走8分钟。宏盛集团刚注册几个月，因此还没花钱为员工购买大量网站账号。

70个人里，一个月只有约8个人能出业绩，但这8人能把公司业绩冲到200万以上。其中一个组长是"杀猪盘"老手，单人业绩可达60万。杨富春了解到，马尼拉的办公室租金一平米3700元，50平米宿舍租金1.5万元，加上员工生活费和伙食费，每月公司的开销就要100多万元。那栋写字楼里，有几十家这样的"杀猪盘"公司，大约2000多"菠菜"。

一天晚上，一群"菠菜"在16人合住的宿舍吃泡面。上班才三个月的小邪，白天骗到了20万，大家都说他运气好，碰到了傻瓜。小邪却边喝酒边哭，"谁他妈愿意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？我也想回去，但是我没办法，家里没钱让我回去。现在骗到这些钱，不知道我能不能拿到工资，如果能拿到，我就直接回国了。"

按照公司制度，小邪提成25%，得到5万，他立刻赔了公司钱飞回了国。杨富春说，组长的提成为35%。如果组员骗到钱，组长还可以从中拿10%回扣。

"除了组长那些人，90%都是被骗过去的。其中80%是家里没钱，硬着头皮做下去；10%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，想做完半年赶紧回家。"公司规定，想放弃的人，按时长赔付，一个月赔1.25万，两个月1.7万，3个月3万。不服从的，将被关进小黑屋。

杨富春做了半个月就放弃了，"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做不了。虽然我现在很穷，也欠别人钱，但这样昧着良心赚钱我也赚不下去。"他在宿舍待了半个月，等待公司给他办工签。其间，三个没钱赔付的人逃走，从百度上找到一家办护照的移民中介，去移民局登记后，每人每天花140元住在中介出租屋，但公司在网上发布了通告，每人悬赏2.5万元抓他们。这家移民中介立刻在网上回应："今天来了三个人"。第二天，公司就派人把他们抓了回去。

"就在宿舍，当着我的面打他们。其中一人被打到骨折。"杨富春说，"这是打给我看，让我知道逃跑的后果。其实我已经赔了钱，在等护照。"打完后，每人1.25万原始赔付，加上2.5万悬赏和5000接车费，共计4.25万，重新算到他们头上。

"蛇头"：骗"菠菜大军"出国，转卖劳工

"杀猪盘"公司层级呈金字塔形分布。最上层为投资的公司老板，多为福建人，陈靖宇说，"院子里好多家公司，经常看见停着宾利、劳斯莱斯，但没见过大老板。"

第二层为管理经理；第三次为程序员和组长；最末层则是"菠菜大军"，据说输出人数最多的地方为福建、广东、湖南、山东。在菠菜业内部，这些人又有独特名称……人数最庞大的"菠菜"，则被称为"狗推"。

然而"杀猪盘"产业链上，还有两大链条，即贩卖劳力的蛇头和复杂的跨境金融系统。

因为手机老死机，陈靖宇并没有实战很久。半个月后，他一再要求辞职。老板让他交5万赎身费，后来降低到3万，他保证，回国后就交钱。三天后，在几个人的"护送下"，没拿到一分钱工资的他，被带到西港机场，侥幸安全回国。他回顾一眼西港，感慨，"都是奔着一夜暴富去的，去到那个地方的人已经没有人性了。"

陈靖宇在西港做杀猪盘时的办公室。受访者供图

陈靖宇的话过于夸张。事实上，很大一部分年轻人被骗，仅仅是因为需要挣钱。例如，哈尔滨的罗小虎是做生意赔了，欠债6万后才去深圳工作，继而被骗到西港；广东青年杨富春自己做生意亏了50多万，被人起诉，才想去菲律宾淘金。而蛇头们瞄准的，正是这些有挣钱"理想"的年轻人。

罗小虎是2018年下半年南下深圳的。他在深圳好玩集团做传奇游戏，随后九八互娱投资1000万收购，但年底公司还是黄了。老板决定带着员工去东南亚做游戏，"那边好赚钱。"2019年办好护照，1月8日，第一批25人被经理送到西港，一下飞机，护照就被收走。

在郊区的荒凉地带，他们开始学"北京28"等彩票，学习包装QQ、微信和打流水……罗小虎不明所以。但10多天后，他们被一辆车带走，进入另一家公司，同样学习"北京28"。这幢新盖的7层楼房"红星国际"，还没装电梯，老板安排女老师讲课，随后让他们开始"杀猪"诈骗。"用陌陌、探探社交软件去聊天。女号聊男的，男号聊女的。"但大家普遍业绩不佳，同事中最多只有套到8万的。

罗小虎"心软"，干不了伤天害理的事儿，因此只能甘于混3000块的底薪。一个多月里，他只通过打游戏骗了两个男的300块。"那是新公司，后台都没弄好，数据老出错。"不久之后，此楼完善，驻满了"杀猪盘"公司，来往的净是中国人。

然而过了一个月，他们又被换到第三家公司，做普通的游戏销售。这一次不再是"杀猪盘"，没有大钱可挣，但一般人都能达到1万以上的业绩。就这样，他们这拨原来的游戏公司员工，3个月里，就被"转手"3次。"九八公司原先有2000多员工。我怀疑老板分批都给卖出来了。"

4月20日，公司扣掉工资，把他们送回广州。罗小虎立刻奔回哈尔滨老家，老实摆摊做起了生意。他没跟妻子父母说过这番遭遇，"回来已经挺好了。就当经历，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。"

7月30日一回到兰州，陈靖宇就打电话给将他骗至国外的马兵。马兵这种"蛇头"，专门欺骗国内想挣钱的青年，把他们送到西港，甚至不惜挖掘周边的朋友资源。第二天去派出所报案，陈靖宇却在电脑档案上看到，马兵"有精神疾病，长期痴呆"。

其实在南方沿海，有许多比马兵聪明百倍的"蛇头"。杨富春是看到蛇头"雅轩"的抖音视频后才决定去菲律宾做菠菜的。此前他生意亏损，欠下50多万，被起诉并限制出行，请求债权方撤销执行后，才在半年后办下护照。不过，"雅轩"跟他说的是去做菠菜客服，还说月工资一万以上，还有提成，半年不回加1万，干完一年奖金2万……

"雅轩"这样的蛇头专门招募"菠菜大军"。百度贴吧、天涯论坛上留下他们许多足迹，如今快手、抖音又成为他们的新阵地。"雅轩"每个月都要带几拨人到菲律宾。

一位“菜农”蛇头的微信截图。

直到跨越南海，他才知道"种菠菜"有多繁荣。"从广州转机去菲律宾，飞机上70%都是中国人。下了飞机签入境书，身边5个人跟我一样都是从网上找的工作。出了机场，我们被各自的老板领走。"

杨富春后来知道，"菠菜"下了飞机，护照交到公司那一刻，"雅轩"这样的蛇头就能收到每人6000元以上的人头费。"有公司缺人的时候，引流卖过来的'狗推'，据说最高有2万块一个人的。"

一位“菜农”蛇头的微信截图。

套路"倍投"：精准打击人性弱点

"杀猪盘"一般分为两部分，第一是聊天上钩，第二是杀猪套路，后者是核心。

寻找目标引上钩，对于初级"菠菜"难度较大，且考验人的情商。不过在"话术"培训下，也并非难事。前期的"培养感情"至关重要，这里面有许多技巧。

狗推培训教程PPT，第三阶段“聊天”内容

"要让人觉得你不是为了钱才跟他聊天的。不要主动询问，要不经意间透露、暗示，要让对方好奇、心动，反过来问你，求你带他。"陈靖宇说，老师教导他们，开始几天都是聊天、培养感情，"半天不说话，对方问你在做什么，你就说我副业是投资，在看股市，今天行情不错，赚了几万。傻白甜一看，会主动请你带她。她若不问，你就问她，要不要玩，能赢一点，一开始少投一点。"有情感基础铺垫，一般人都会入套。"赢了一次就不提这茬儿了，继续聊天，让她觉得赢钱很爽。第二天她会主动来问，你今天玩了没？要不我也充点，你带我赢点。"

陈靖宇在西港时，老师教授的话术技巧。受访者供图

在很多平台里，被问到"在干吗"时，菠菜会说"我在做我的副业"，如果客户问"副业是什么"，就有戏了。但在一些无需花钱注册的平台，大量骗子云集，多数人已经对"副业"一词免疫。"我们的目标是不知道的人，他如果有兴趣一直问就有戏了。"

通过社交图片、状态和亲密的情感言语，"狗推"在受骗者脑中建构出一个生动丰富的形象。为了不露馅儿，要避免的只是见面与视频。罗小虎说，"就是拖。找各种理由，工作忙，或者上外地出差什么的。"

而要应付对方的视频要求，"狗推"们最常用的一个故事版本是，"我前男友或前女友是和我视频时候出车祸死的，所以我发誓永不和人视频。"杨富春说，"公司有十多个理由让你编辑，改编一下，或者自己找借口都行，只要让对方相信就行。"

"杀猪"诈骗套路，简单说，就是先给上钩的人一些赚钱机会，赢得信任，勾起受害人的贪念，当受害人被鼓励投注较大金额时，以各种借口卡住，要求投入更大金额，以此类推。受害人为保本金，会循环下注，并陷入网贷。当榨干受害人血汗，或受害人识破骗局后，程序终止。

"杀猪盘"的核心程序，简称"倍投"。引导"倍投"过程的，是群聊或局中的"导师"。

受害人进入"投资群"，不少人每天会截图晒盈利，进入"菠菜网站"后，充值、打流水带来金额变化，杨富春强调，"只是个数字而已。我是员工，我可以充100万。要是公司愿意，送我1个亿也行。"但提现时，公司会有人审核。"1000块以上的会审核。看你聊天记录，如果聊得感情深了，就让你提款。否则不给提款。"甚至平台里的"大小、单双"和开奖数字，也可以人为控制。

"通过前三次的赢钱，会让对方觉得，导师的确很成功，懂得菠菜公司的套路和漏洞，从平台套现。"杨富春说，"切"到几十万的时候，他们会告诉受骗人，平台现在严打抓人，让他把之前的聊天记录删掉，否则不能继续投钱。"这就是为什么后面他去报警的时候，警察都说他在菠菜。因为两人认识过程的情感聊天记录，已经没了，只有投注那些内容。"

此时，"导师"的作用开始发挥。"赢到一万以上，他会说某个活动一年只有一次，让你去预约个VIP，比如充20万送2万彩金，充30万送4万彩金，50万送8万彩金，"杨富春说，这时，导师会做一张活动公告图给受骗人。"一般是先摸清了受骗人的实际财产，手里有10万，就约个20万的；有20万，可以约个50万的。受骗人凑不齐的，就打感情牌。这是第一步。

一般都说："你没钱了我帮你充，不是还有我吗？宝贝！不是还有我吗？"为了让受骗人相信，"导师"会先给对方平台账户充10万，以增加对方筹款的动力和压力。然后"导师"开始"违规打码"，即操纵彩票平台的号码，"比如10个号码他只选了8个，平台就有理由随时冻结那个人的账户，要求他出本金一半的解冻资金。然后这个人就会去疯狂地找钱，贷款、借高利贷。"并设置限时条款，逾期扣费或销掉本金。

这时，"导师"继续给对方打气，"比如还剩20万，那么导师说今天能搞到5万，让对方再去弄15万。"然后，"导师"会提供至少十种网贷平台。此时，第二步完成。"一般人走到这一步，已经被骗傻了。"

在受骗人凑不齐的情况下，为了保持本金，或延缓扣费，导师会提议约一个更大的档位，比如200万或300万。"他可以主动转出自己账户上的一部分，比如30万、50万给受骗人，那剩下的100多万怎么办？只有去抵押车和房产了。完成第三步，一个普通人就废了。"

名义上，"杀猪盘"宰杀的对象是有钱人，但实际上，"杀猪盘"可以针对所有被蒙蔽的人。因为即便是一个穷人，"杀猪盘"都能让他通过借贷、抵押变卖等方式，陷入更深的深渊。

高明一些的"导师"，在完成"杀猪"程序后，还能顺利脱身，继续与受骗人保持良好的情感联系，"让他觉得，导师也受到巨大亏损，而且自己还欠导师几十万。"

陈靖宇在西港时，老师教授的话术技巧。受访者供图

整个"杀猪盘"套路中，受骗人眼里的"投资""彩票"，或者许多警察以为的"菠菜"，其实都不存在。杨富春说，"只是一个套路而已，这就是诈骗。"

网络黑科技：国内代理，皮包公司洗钱

因是暴利行业，一个较大的菠菜公司往往也不惜成本。以成立不到半年的马尼拉宏盛公司为例，前期，福建老板要购买服务器。一位知情人士告诉《凤凰周刊》，许多"杀猪盘"公司，从浙江的科技公司，就能买到位于美国的服务器，而一些小的操盘程序，甚至可以在淘宝上购买。成立公司后，除了聘请程序员、设备维护员，公司还要为"狗推"们配备一系列软硬装备。

在宏盛集团，每个"狗推"都有4部手机，可用菲律宾卡注册8个微信号，同时还有3个雷电模拟器。雷电模拟器，类似一部电脑上的内置手机，可以下载各种APP。这样，每种APP都有3个账号。再加上4个QQ号，狗推们可以化身多个角色。"包装成多少个、怎样的人物，完全靠他一个人的想象。"

在杨富春的公司里，完成"杀猪"，"狗推"可以分饰多个角色，最多再加个客服配合，即可完成。

最初"包装"时，为增强人物的现实感，"狗推"一般会把社交软件的定位设在同城。乌鲁木齐大学教师周宏亮加离异青年邹强的微信后，对方共享的位置在乌鲁木齐天津路，与北京路只隔一条街；福州刘玉琴认识刘松江后，也在对方朋友圈发现前不久的福州定位。周宏亮后来接触了许多IT青年后才知道，诈骗公司的黑科技，不仅可以随意改变社交软件的定位，还能实现语音变声，"变男的、变女的，变四川口音、粤语……"所以，当受骗人在得知骗子都在国外时，常常如梦初醒。周宏亮感慨道，"除了打款银行卡，其他全是假的。"

警方办案时，通常依据双方的信息流与资金流。其中，境外"杀猪盘"公司借助种种人力和金融工具，设置下一张复杂隐蔽的资金网络。

今年2月，泰安女士王晴加了一个陌生微信，聊天中，对方始终不肯透露身份。种种迹象，让王晴怀疑对方是昔日的情人刘鑫。想到过去曾遭到刘鑫跟踪，3月初，王晴花钱侦查了刘鑫在泰安、青岛的定位。随后询问时，刘鑫默认了自己的身份，并问她"这几年过得怎么样"。接着两人言归于好，刘鑫带着王晴投彩票。

按照标准的"杀猪盘"套路，到3月20日，王晴被骗31.8万。与刘鑫协商无果后，她去泰安派出所报警时，由于刘鑫的叔叔是派出所副所长，立案一直无果，警察为刘鑫辩护称，"这么大的平台，他可做不了，他只是一个代理。"

王晴回顾了刘鑫近几年的踪迹，判断他一直在国内做"杀猪盘"代理。2018年6月，他曾冒充广东地产商，向王晴推荐外汇投资。"他在银川、北京开过建筑公司，其实只是幌子，主要为了掩盖他的真实身份。"

"杀猪盘"受害人通常会将资金多次打入私人账户，而事后，却又很难根据这些银行卡查到最终的资金池。宁波的吕松林被诈骗180万后，查询当初回款的工行卡，发现账户属于江西上饶的一个农村妇女。他打电话过去，对方表示自己没有开过账户。但这位农妇名下还开了三家皮包公司。"律师帮我查到，是别人冒用了她的身份证，代开了信用卡。这个人我也查到了，很可能是专门做银行卡中介买卖的，而且他还专门帮别人办理空壳公司，去年七八月在江西一下就开了二三十家汽车维修公司。"

无锡的王宙被骗288万后，密切追踪诈骗平台并实施"锁卡"报复。他发现，对方新换的中、农、工、建、招商几大银行卡中，除少部分开户地在广东，大部分开户地都在浙江平阳县。黄冈受害人崔雪发现，她的几笔资金在第三人银行卡、小银行、支付宝之间多次流转，但最终去向仍不知道。这些蛛丝马迹，至今没能在侦查中起到作用。

天津受害人孟薇薇早在今年7月就报案、立案，但另一个受害人的转账截图显示，9月12日深夜，她曾经汇款的两个福建南平建瓯的工行账号，户主是"周素芬"，仍在接收汇款，"可见这个账户没有被查，还在疯狂诈骗"